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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友小蓮來電,聲音很虛弱。詢問之下,她在兩個禮拜前,失去了她最要好的朋友。


 


小蓮是我師資班時的同學,小我幾歲,上課時我們幾乎沒有什麼交集,她有一群固定的朋友,常常一起寫作業弄報告之類的。我則和凱西兩人,從第一堂課起,慢慢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。凱西那時已是退休的高階主管,賺錢賺到覺得無聊,想要做更有意義的事,於是她決定當老師。在我們快結業時,女兒在我的肚子裡面將臨盆,我成天挺著大肚子,被凱西載來載去,實習教書,圖書館,回家凱西跟我像忘年之交,她載著我到處跑,也扶我上下車,在車子裡她就唱歌給女兒聽。


 


畢業典禮前,小蓮在走廊上,走來找凱西和我,她開口就說:「我注意妳們兩個人很久了,我想當妳們的朋友。好嗎? 請給我妳們的聯絡電話,我要定期跟妳們見面。」


 


我和凱西很驚訝,也覺得很受寵若驚,除了中學時的「來電五十」,我從沒有看過這樣的交友法,很直接,很清楚,嘿! 也很識貨。


 


我說:「好啊! 妳那票朋友呢?  我們要一大票定期聚會嗎?


 


小蓮說:「她們是寫作業用的,其他的聊不起來,我偷聽過妳們在上廁所時,聊佛教思想,我是天主教徒,但我喜歡妳們這樣的友誼,我要加入妳們。」


 


小蓮很漂亮,是華人,愛爾蘭,和德國的混血兒。當年的師資班裡,只有兩個非白人的學生,一個是我,另一個是一位越南裔的美國學生。凱西是愛爾蘭後裔,也是六零年代的準嘻皮,我們兩個人打一開始,就眉來眼去常聊天,談社會運動,美國歷史,和人權之類的話題。小蓮其實骨子裡有很多想法,但她那群朋友,只想要趕快畢業找工作,她覺得我和凱西這樣的教書人,是她想要的朋友,她只是在等好機會搭訕。


 


那之後,我們就定期聚會。小蓮和凱西兩人也教書好多年了。這幾年凱西又拿了另一個學位,她那資深管理人的氣質,很快讓她成為校長。我們三個人常一起去散步,像老中青三代,講述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心得。這時候,我們才發現,小蓮是血友病患者,長年都要服藥,她的母親,三個兄弟也都是血友病患。從小她就知道自己的病,不是一般小朋友感冒發燒休息就好,是一不小心,忘了吃藥,會內出血致死的病,或者是不小心跌個跤,會出血不止的危險狀況。


 


後來我也才知道,小蓮是血友病病友協會的資深義工兼輔導員。她每年會出現在為全國各地的血友病患,尤其是為小朋友們舉辦的夏令營,為小朋友和父母們打氣。她也參加各種研討會,針對疾病治療,醫療法令,或家庭協助等等的議題,飛來飛去的無一月閒。


 


這幾年來,從她那裡,我學到血友病患者,是如何被大藥商給操縱並因此縮短生命。十幾年前美國一個大藥廠,被發現他們的凝血藥劑受過污染,由於這藥要由人體血液來提煉,在還沒有愛滋病知識的當年,賣血給場商的人當中,有不少吸毒的愛滋病患者,就這樣,許多血友病患在每日服凝血劑時,得了愛滋病或肝炎。這個大藥廠擁有巨資,和密切的政商關係,當一個個血友病患者開始發病,愛滋,肝病,甚或肝癌,大藥廠硬是有辦法不理睬,最後在一個民事訴訟中,他們願意花錢償命,但要當事人簽保密協定。接下來,大藥廠把所有剩下來的污染藥,用響應政府「支援非洲」的名義,大量流入非洲國家。


 


小蓮幸好沒有得病,但她不能受傷,一受傷就轉成內出血,有次她簡單的跌倒,引發脊椎內出血,躺不下來,坐不下來,就這樣站了一個月,外加永不休止的職能復健。


 


但她身邊一個個病友,都相繼倒下,成為愛滋病患,或肝癌病人。每年,她要參加三到四個葬禮,都是年輕人,有些是她每年暑假,當夏令營輔導員時,看著長大的青少年。


 


她對我和凱西,有一種超乎我想像的溫暖。她記得我們的生日,小孩子們的生日,她送我們禮物,堅持帶我們上餐館慶生,並且一有空,她就來帶小孩子,讓我和孩子的爸可以休息。我問她,妳為什麼這樣辛苦? 教書夠累了 (她在學校是所謂 明星 老師,許多家長會跟校長要求孩子給她教的 那種 老師。),其他時候妳該花時間去談戀愛啊


 


她說,我很小就知道,像我這樣的人活不長。這幾年我看到的,也證明沒幾個人可以真正活過壯年。我只想要把握每一個小時,對身邊的人付出,我走時不想要有遺憾。


 


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。這樣一個外表美麗健康又活潑的年輕女子,一直以來,直視死亡在她的身邊,在保守的天主教會裡,她也懷疑神是否存在,但她的心是這樣的柔軟,這樣的悲情。


 


昨天我在電話裡,得知她剛失去她最要好的朋友,猛爆性肝癌,藥物污染引發的。這個剛滿四十歲的好友,對未來充滿抱負,想要快點好起來,可以為其他病友做更多的事,但她卻一倒就再也起不來。小蓮說,她的父母過度悲傷,無法處理後事,小蓮就一手包辦。選棺木,訂日期,訂教會場地,邀請函,音樂,會後的聚會和食物,她都親自處理,白天教書,下班以後處理好友的後事。


 


她不眠幾夜了,也很少進食。我強迫她出門來,到公園裡跟我一起散步。她是來了,也跟孩子們玩了一下,但她一直戴著墨鏡,說:「我好累。我要辦留職停薪,我該休息了…. 這是我頭一次聽她說累。我開始擔心。


 


「可是妳若留職停薪,就失去健保,那麼貴的凝血藥怎麼負擔得起? 我問她。


 


「我不知道,我好累,我失去,一直失去…..」她說,邊看著玩樂中的孩子。


 


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她。凱西和我決定要看好小蓮,她累了,這麼年輕,就失去太多,我們會說的話,她早知道了,這些年來她對無數過世朋友的父母,也都說過了。


 


我想寫下小蓮,因為在她的身上,我看到自己的卑微,還有活下去要有的希望和勇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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